第二章 万一寺（14）(1/2)

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从内寺大步走入中庭，他是妙法山万一寺的寺首。他手举燃烧的松枝，点燃了中庭前方石台上的火堆，火堆上是一个又宽又平的铜盘，盘中是由几十种草药混合之后熬制、蒸馏的液体。很快骋蛟就闻到了浓烈的香气，麝香、愈伤草、香茅、柑苔果、鸢尾草、芍药……骋蛟分辨着香气中的成分。在此之前，每年的轮转日她都会和爷爷来万一寺捐赠和观礼，相比去年，她闻出今年的药汤中似乎还填加了药神布枯叶和苦艾。

下方传来万一寺首洪亮的声音，那声音经四面观礼台的反射，发出隆隆的回响。

人们都肃立垂首，安静聆听。

很久很久以前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曾是一片平整的陆地，而高度发达的远古文明掌控着整片大陆。那时的人类自以为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控制自然、改变世界，他们狂妄自大，实则无知愚蠢！

因为他们忘记了神的存在。

仁慈的神祗们并没有惩罚他们，而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。很快，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，贪婪和争夺引发不息的战火，导致大陆崩裂，毁兽降临，生灵涂炭。绝望悲泣的人们在自己死去亲人的尸堆中祈求诸神再临，拯救他们奄奄一息的孩子。慈悲的诸神应允了他们的请求，下凡拯救他们。但末日战火中诞生的蛮族却和毁兽联手击杀了死神和酒神，月神虽因难产而死，却也因此带来了在大地上诞生的神祗——强大的战神！太阳女神叹息着挥出宝剑，升起不可逾越的高山，将野蛮人阻隔，让他们在幻影和灰烬中承受无尽的苦难。

笃信神灵的神陆五岛则回归自然怀抱。人们得以重享山岚雨露滋润，与花鸟鱼虫共生。

神死神生、花开花落、四季循环往复、日月交替轮转，凡来自大地的最终都将回归大地，凡兴盛茁壮的都将经历枯萎腐败以图再度萌芽滋长，自然的规律是首尾相接的圆，亦即神谕所示——万物为一、轮转不息、诸神如是。

人类必须聆听此神谕，遵循此规律，才能容身于天地之间，生生不息。

骋蛟从小到大，听这同一位寺首讲相同的内容多少遍了，流程她都熟悉的很。她望向中庭爷爷站立的地方，寺首已经开始念诵在永恒之森等待的逝去之人的名字了。

爷爷微微偏着头，侧耳聆听，等待着、等待着。

“釆茨！”

那是奶奶的名字！

话音刚落，爷爷便飞快地将双手放在额头，手背贴眼，大声颂道：“釆茨吾妻，吾将寻你，愿诸神指引。”骋蛟和身畔的父母也不约而同地轻声诵念，“愿诸神指引”。爷爷双手翻开，放回身侧，昂首站立，目视前方。

骋蛟发现爷爷并没有试图在观礼的人群中寻找他们一家，他已迫不及待要与久别的妻子重聚了，他的心绪也许已经在路上狂奔，先行前往了！

骋蛟微叹口气，心中怅然若失。

寺首继续念名字，人们一个接一个认领他们将寻的亲人。

天空中渐有云层堆积，空气略显湿闷，可能要下雨了。万一寺的气氛也略显沉闷，观礼的人们腰板不再挺直，仪式的这一段确实稍显冗长。

“高思吾儿，金莺吾媳，翔羽吾孙，吾将寻汝，愿诸神指引。”

沙哑低沉的声音像把锯子在骋蛟心上猛地拉了一下，这声音她很久以前听过！

她循声望去，是一个老太太。她橘红的发色让她在人群中十分显眼，但那颜色不太自然，像是指甲草染过的。此时，她正翻开枯皱的双手，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。她弓的像只虾，脖子、脊背、双臂、双腿都弯曲着，好像整个人被磨坏了。她满脸皱纹，表情是脾气不好的那种，嘴巴紧紧地闭着。

（虽然有很大的改变，但这张脸我确实在哪儿见过！）

骋蛟心说。

她翻找回忆，一张张面孔浮起又落下，她迅速掠过……找到了！

那是一个秋风大作的夜晚。她被妈妈抱在怀里，空气中有浓浓的焦糊味，窄小巷子深处的一片天空被火光照亮，慌乱的人们满身烟灰从巷子里跑出来，有人带着尽力抢救出来的家什。

两个男子架着一个人，那是一个女人，她乱蓬蓬的头发参差不齐，肯定是着了火又被扑灭了。她几乎是趴在地上，双脚又踢又伸，面朝着火的方向大声哭喊着要回去。那两人死命拖拽着她，经过妈妈和骋蛟身边时，骋蛟低头看她。

那张悲泣的脸孔被乌黑的烟灰遮挡，一双绿色的大眼中倒映着夜空中的火光。

（金鱼巷曾经着火么？）

骋蛟正暗自思忖，却被众人的齐声诵念打断。

“万物为一、轮转不息、诸神如是。”

骋蛟也慌忙跟上，仪式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了。

“天地人神归于同，磅礴万物以为一！”寺首大声诵念。

人群沉默着，等待着。

片刻静默后，“咚！咚！”两下鼓声，仿佛在众人心上敲击。紧接着，悠扬的琴弦声响起，像只冰凉的手拂过人们的脖颈，所有的人都仰头颂唱起来：

“还未开始怎会结束，天地人神本是一物。

春天的风能分清善恶没有疑顾，

夏天的雨能洗刷污秽不留脏污，

秋天的落叶化作泥土培育新木，

冬天的雪融为山泉滋养万物。

不要惧怕密林山谷，那是温暖的栖息之处，

清香树叶、松软泥土，

我们会成为世界的守护。